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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绣禅》第二章（1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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彩衣街怡明大戏院，鼓乐阵阵，丝弦绵绵，范家大院里，却十分清冷幽静。后进堂屋檐口卷棚下，四盏六角玻璃宫灯微微晃动着，恍恍惚惚地照耀着深邃的庭院，只听得隔扇响动，主人范天行一手拄着黄花梨拐棒，一手捧着紫铜水烟*，慢慢腾腾地从堂屋间踱出来。玻璃宫灯照出他的轮廓，望样子，他已年近花甲，身穿霁蓝色大襟右衽长袍，外罩对襟马褂，下抻深色西裤，足蹬方头皮鞋，方面大耳，拱梁大鼻，慈眉善目，广额方颐，一看就是大户主人的模样。

每天清晨和傍黑时分，范天行总要到后进堂屋里看望姆妈。范家老太太范张氏，精神矍铄，身板硬朗，儿子起身出门时，还要颤颤巍巍地摸索着，帮他扣好玄色马褂上的葡萄扣。范天行撩起长袍，跨出堂屋高大的门槛，心里一阵感叹：儿行千里母担扰呃！往后的子女，能做到上人的一半就好喽。范天行摇头唏嘘着，顺着宽敞的庭院，一路向南，穿过上厅，徜徉了一阵，直奔范亦仙母子居住的中厅。远远望见，两个绣女，坐在儿子的绣墩旁，坑着头，俯伏在发绣绷架上，飞针走丝，不由得重重地叹出一口气。

夜色苍茫，天光黯淡，屋檐滴水瓦当间，一阵小风，抹过天井里水磨砖缝，摇动檐口上四盏宫灯，又穿过落地隔扇，在八仙桌、官帽椅间，嗖嗖作响。范天行走到长条案几边，摘下油灯上的玻璃罩，转出棉线捻子，“噗”地吹起手里的水烟纸捻，点亮油灯，搁在绣绷边方杌子上，绣女面前的绫绢绣幅，霎时亮堂起来。

摇曳的灯光，映照出厅屋里富丽繁复的明清家俱，显示出一种华贵气派。长条案几中间的佛龛里，一尊观音坐像，长眉笑眼，静静凝望尘世间迹象。两侧一对郎红釉观音瓶，丰肩圈足，釉色鲜红，应该出自雍正时期的官窑。案几东侧，又有一尊景德镇五彩洗口瓶，瓶上彩绘刘备招亲故事，线条细腻，五彩均净，颇有戏剧意味。西侧一只大镜屏，镶嵌镙钿玛瑙，镜面清冽光滑，照出满屋富贵景象。东瓶西镜，象征着生活平静吉祥。厅屋中间红木圆桌上，置一盆黄杨盆景，回蟠折屈，一寸三弯，十分精巧。檐口小风，连带着檐口灯光，一起过来，歪歪歪斜斜地掀动案几上方，那幅工笔重彩画像，画面上是虚谷绘制的《无量寿佛》，环眼隆鼻，须眉如霜的佛陀，这时竟有些动静了。

绣女见到光亮，从绢面上抬起头，眼睛忽闪着，轻轻地喊出一声：“老爷——”

范天行“嗯”了一声，掸掸马褂上的纸灰，说：“天晏了，到下厅吃夜饭去啦。”

“哦。”绣女乖巧地答应着，丢下绣针，飞快地朝下厅跑去，厅屋里又显出了空廓冷清。范天行在空寞中转悠着，抬起头来，望见壁板上悬挂的红木镜框里，儿子身着彩妆的剧照，心里有些温暖起来。

范亦仙是在民国十八年秋天的申酉时分，来到这座旧式庭院的。他的出世，在范家深邃大院里，引起一片惊喜，家人奔走相告：“天老爷显灵了，到底给范家送来传宗接代的大小伙了！”

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季节，范家五进院落间，流动着惴惴不安的情绪，大家守候在静谧中，等待着一声啼哭。如果时光倒流，我们身处二十世纪二十年代，就可以顺着文字的脉络，沿着长江，拐进大运河，再转进串场河，到这座里下河古城里，寻找这座宅院，体会一回范家在嘈杂时代的纷乱情绪。

那时人们出行，主要靠溪河中舟楫往来。从玉带河上进入海亭城，跨过马公桥，在彩衣街上溜达一阵，踅进丹桂巷，就望见麻石铺地，高墙贴面，石板路两侧，一丛丛大户人家，层门叠院，高脊飞檐，宏伟壮观，好象是陈年岁月的景深。昂首云天的马头墙，高低起伏，苍茫的墙顶上，杂草小树，长出了岁月痕迹。巷道里迎接路人的，是一副平和姿态，两侧黑漆大门上，贴着：“承家多旧德，维代有清风”之类的对联，旧日巷陌寻常人家，便显出悠然自得，温和面世的容颜。

在丹桂巷里踽踽行走，走过程家绸布庄的栈房，走到巷子中部，便到了这本文字叙述的源头——范家祖先营造多年的宅院。东侧小瓦院墙，向巷底延绵伸展，院墙里青砖灰瓦，重重叠叠，遮覆了半条街巷。一座青砖门檐，雕刻着吉祥有余的图案，临巷而立，门檐下四层青石条阶上，踞立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