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两三年才一次的回乡。家里的孩子,可能都认不得自己了。
人们安静地上车,一入厢房,放好行李,爬上自己的铺位,就把灯灭了。
灯灭掉的那一刻,整个世界就没入铁轮轰轰隆隆的节奏里。行驶中的夜行火车
永远是浪漫的,车厢像个秘密的、无人打扰的摇篮,晃着你疲倦的身体;韵律
匀匀的机械声,像一顶温柔的蚊帐,把你密密实实地罩在摇篮里。
美君从广州站上车,李佛生,那两位淳安一同出来的庄稼少年之一,陪着
她走。广州半年,美君看见了更多的生死离散;她决心回到衡山,无论如何把
孩子带出来,系在身边。可是,她还没想到,分隔半年,孩子也不认得她了。
我在二○○九年走的这五百二十一公里铁路,就是一九四九年九月美君走
过的铁路。
美君的火车在清晨到了衡阳,不走了。前面到衡山的铁轨被爆破,断了。
火车里的人,心急如焚,面临抉择:是坐在车里等,还是下车走路?
那个时代,每一个小小的、看起来毫不重要的片刻的决定,都可能是一辈
子命运的转折点。
清晨五点,我跨出衡阳火车站,冰凉的空气袭来,像猛烈的薄荷,一下子
激醒了我。大雾锁城,一片白茫茫。天色犹暗,车站前广场上已经站了很多
人,这时纷纷凑上前来,口里低低呼着地名:
攸县!攸县!
祁阳!祁阳!
长宁!长宁!
永州!永州!
永州?我赶快看那个呼喊﹁永州﹂的人,迷雾里站着一个驼着背的老先
生。
怔怔地站在那里,我看着他:如果现在跟着他走,没多久我就会到了永
州,那是柳宗元写﹁永州八记﹂、﹁捕蛇者说﹂的地方啊。为了柳宗元,我特
别跟着这老先生走了一小段路,在广场边那个写着﹁永州﹂的牌子前,深深看
一眼。
应扬来接我。车子驶出了有路灯的衡阳市区,进入乡间公路,车灯照出
去,像在湿漉漉的云里游泳一样,上下前后远近,只有茫茫雾气,路都看不
见。如果突然有个大坑,车子会直冲进去。
美君很快地做了决断:下车走路。
她带着佛生,下了火车,开始沿着铁轨往北走。从衡阳到衡山,沿着铁轨
走,大约是四十公里。美君和佛生一直走、一直走,在路上看见,铁轨断成一
截一截的,枕木烧得焦黑。美君走得脚起泡,佛生就把臂膀伸出来,让她扶着
走。走到第二天,远远看见了衡山车站,她心里一松懈,腿就软了下来,摔在
铁轨上。
我没有想到,二○○九年的衡山火车站,和美君所描述的一九四九年的衡
山火车站,几乎一样。木头窗子一格一格的,玻璃上一层多年累积陈旧的灰,
从外面望进去,朦胧朦胧的,有一个老人拿着扫把畚箕专心地扫地。冬日淡淡
的阳光,从窗格子里射入,把那人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,一直长到剪票口。剪
票口,也不过是两条木头扶手。
这时南下北上都没车。候车室里一个人也没有,静悄悄的,墙上一个大壁
钟,我想,我几乎可以听见那分针绕圈游走的声音,也看得见那阳光在地面上
移动的速度。
我穿过空空的剪票口,像旅客一样,走到月台上,立在铁轨边,看那铁轨
往前伸展,伸展到转弯的地方。这就是美君和应扬分手的月台。
我有一种冲动。
我想跳下月台,站到那铁轨上,趴下来,耳朵贴着铁轨,听六十年前那列
火车从时光隧道里渐渐行驶过来、愈来愈近的声音。
然后它愈走愈远。
美君和佛生离开了铁轨,沿着泥土小路到了山凹里的龙家院。那儿满山遍
野是油桐树,开满了花苞,还没有绽放。水田现在已干,稻子半高,但是荒芜
的不少。走在田埂上,迎面而来几个乡亲,美君不认得他们,他们却认得这是
槐生的杭州媳妇,咧开嘴来笑着和她打招呼。一个肩上用一根扁担扛着两只水
桶的族兄,还