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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,如千军万马狂杀过来;屋子里头,到处是碗、盆、锅、桶、瓮,接着从屋
顶各处滴下来的水,于是上面雨声奔腾,下面漏水叮咚,婴儿的哭声、女人的
骂声、老人的咳嗽声,还有南腔北调的地方戏曲,嗯嗯唉唉婉约而缠绵,像夏
夜的蚊子一样,缭绕在铁皮顶和隔间里的蚊帐之间。
一个头发全白、黑衫黑裤的老婆婆,坐在小隔间门口一张矮凳子上,一动
也不动。经过她前面,才发现她眼睛看着很遥远的一个点,不知在看哪里,你
感觉她整个人,不在那儿。
那是高雄码头,一九五九年。
我知道他们是﹁外省人﹂,和我家一样,但是,我都已经上一年级了,我
们已经住在一个房子里了,虽然只是个破旧的公家宿舍,而且动不动就得搬
走,但总是个房子,四周还有竹篱笆围出一个院子来,院子里还有一株童话书
里头才会有的圆圆满满大榕树。
这些用脸盆到处接漏雨的人,他们是哪里来的呢?为什么这么多人、这么
多家,会挤到一个码头上、一下雨就到处漏水的大屋顶下面?他们原来一定有
家——原来的家,怎么了?
然后我们又搬家了,从高雄的三号码头搬到一个海边的偏僻渔村。我们住
在村子的中心,但是村子边缘有个﹁新村﹂,一片低矮的水泥房子,里头的
人,更﹁怪﹂了。他们说的话,没人听得懂;他们穿的衣服,和当地人不一
样;他们吃的东西,看起来很奇怪;他们好像初来乍到,马上要走,但是他们
一年一年住了下来,就在那最荒凉、最偏远的海滩边。他们叫做﹁大陈义
胞﹂。
到了德国之后,你知道吗,我有个发现。常常在我问一个德国人他来自哪
里时,他就说出一个波兰、捷克、苏联的地名。问他来到德国的时间,他们说
的,多半在一九四五到五○年之间,喔,我想,原来德国有这么多从远方迁徙
过来的人,而且,他们大移动的时间,不正是中国人大流离、大迁徙的同时
吗?
你对这问题,并不那么陌生。记得我的好朋友英格丽特吗?
就像华人会分散在新加坡、印度尼西亚、美国或拉丁美洲一样,德人几世纪来也
分散在苏联、波兰、匈牙利、罗马尼亚??一九四五年一个冰冷的冬天,十岁
的英格丽特,看着爸妈把珠宝缝进腰袋内侧、把地契藏在小提琴肚子里,用棉
衣裹着几个祖传的瓷器,一个大铜锅用棉被包着,装满了一辆马车,一家七口上路,离开了世代居住的波兰。沿着一条泥土路,车队和扶老携幼徒步的人
流,远看像一列蜿蜒的蚁群。
快出村子时,看到熟悉的老教堂了,英格丽特说,包着黑色头巾的祖母无
论如何要下车,而且固执得不得了,不准人陪。祖母很胖,全家人看着她下
车,蹒跚推开教堂花园的篱笆门,走进旁边的墓园,艰难地在爷爷的坟前跪了
下来。
祖母怎么就知道,出了村子就是永别呢?英格丽特说,我们都以为,暂时
离开一阵子,很快就回来——那块土地和森林,我们住了三百年啊。就在我爸
催促着大家出门的时候,我找到了一张卡片,写了几个字,然后从后门死命地
跑到米夏的家——到他家要穿过一片布满沼泽和小溪的草原,把卡片塞进他家
门缝里,再冲回来,跑得我上气不接下气,我爸看到我直骂。
我给米夏写的就几个字,说,﹁夏天等我回来﹂。
事后回想,好像只有祖母一个人知道:这世界上所有的暂别,如果碰到乱
世,就是永别。
战胜者惩罚战败的德国,方式之一就是驱逐德人。一九四五年,总共有两
千万德人在政治局势的逼迫下收拾了家当,抱起了孩子、哄着死也不肯走的老
人,关了家门,永远地离开了他们一辈子以为是﹁故乡﹂和﹁祖国﹂的地方,
很多人死在跋涉的半路上。
一九四六年十月,终战后短短一年半里,九百五十万个难民涌进了德国,
到了一九四九年,已经有一千两百万,难